从公元前二世纪，休屠一族的内部分离再到迁入中原，又历尽坎坷重回家乡，阅读这段漫长的历史，如此文作者所观察：“一个家族，一种血缘，左右冲突，纵横勾连，形成了一个看似遥远实则切近的历史。这虽然是家族历史，其实就是家国历史，从这个意义上说，哪个家族都勾连着这片土地的时空根脉，这才绵延不绝，共同汇成了我们的文化之根。”
++++
01
投降匈奴？一个长者坚决持反对意见：我堂堂月氏，也是一个尽人皆知的民族，岂能言降！这位长者满面通红，看着远处的休屠湖——潴野泽，翘着满面胡髭，对月氏休屠一支的首领断然提出抗议。不仅仅是颇有微词。毕竟也是自称强大的月氏一支，投降匈奴，哼，丢脸！说这话的人站在偏街陋巷，偏着脖子红着脸，不时四面张望，声音渐渐微茫。月氏总首领最终做出决定：不投降，就西迁。
大多数的月氏人已经开始西去，离开故乡的尘埃从凉州以西腾空而起，位于现民勤县蔡旗镇的地方哀嚎不绝，此起彼伏。那一个漫长声带沿着祁连山北麓，缓缓移动，似乎至今还在恋恋不舍地飘荡，长歌当哭，渐西渐远。
五代梁赵喦《八达春游图》
这位长者嘴上反对，而内心却难舍故土，这里是他们祖辈居住的所在，留下来也许会有新的机遇。休屠一支族众的人站在原地，向西张望了好几天，最终留了下来。公元前二世纪，当月氏大部还在祁连山天山交界处的走廊地带缓缓前行的时候，匈奴右贤王的铁骑已如滚地的雷神，轰轰而来，休屠人在关键时刻做出了选择：丢下剑戟刀枪，选择臣服。而大部分月氏人却选择了西去，最漫长的西行，出于最安全的考虑，他们落脚在距故土五千里之遥的天山脚下——伊犁河谷。
匈奴右贤王懂得兵法，更懂礼贤，这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啊，就地接受臣服并统辖，赐封休屠首领为休屠王，赐金无数，建制休屠县，改潴野泽为休屠湖，允其在谷水中游修建休屠王城。
这消息传出来，月氏休屠人感到这是匈奴对他们极大的尊重；那些西去的月氏人如今身在何方还说不定呢！那个偏着脖子、颇有微词的长者心有不甘，却被迫加入到了王城的建设中，在羞辱难当的投降和劳作中，他落下了病根，临死前还在金佛面前数次忏悔祷告：佛啊，我真的投降了，为他人而建的城池终于铸成了！
这就是休屠王城。休屠人原本居住在凉州以西，祁连山脚下，五条河流的交汇，西有北沙河、南沙河、白塔河汇入，还有稍东面的红水河汇入，北有横贯东西的长胡子河汇入浩渺无际的潴野泽，更妙的是谷水（今石羊河）在接纳了红水河不久，陡然拐向东北，和长胡子河和潴野泽交汇，在东北合拢，这简直是天然之城，就在选择此地了！这地方就叫野潴湾。大月氏人之所以选择此地，这要归功于大禹先生。
明马征白描人物图卷
《史记夏本纪》云：“原隰底绩，至于都野。”意为大禹先生最大的功绩是将众多的河流导入潴野泽。都野即后来的潴野，潴者，涣散流淌的河水也，包括北沙河、南沙河、白塔河、红水河、长胡子河，最终被大禹先生全部导入谷水，注入潴野泽（今青土湖）。在这些河流的交汇处，南有天山（祁连山），前有三岔村作前哨，在此地建城，自然是最佳的选择了。如此，这个潴野泽便成了休屠湖。休屠王城究竟在什么地方？“经马城东，城即休屠县之故城也，本匈奴休屠王都。”（《水经注》）马城何在？即在今我的老家野潴湾村，村东北还有一湖，曰马湖。可见，马城马湖都围绕着休屠王城周围。潴野泽边的野潴湾村便改称休屠王城，这是休屠祖上多少代人都想干的一件大事。
当年，匈奴右贤王虽然赶跑了月氏，怕的却是休屠一支，他怕的不是人，是这地理位置。如今，休屠族众眼看着祖上建城的愿望达成，无不欣喜。与此同时，他们着手为自己梦想中的护佑神塑了金身，这就是后来的祭天金人，并且自此开始了一年一度的祭天大礼。就是这个金人，造就了我的外祖家的姓氏——金姓，这是后话。
赵孟頫秋郊饮马图卷（局部）
《元和郡县图志》卷四十载：“休屠王城在县（今武威市）北六十里，汉休屠县也。”马城至今还在甘肃民勤蔡旗以东。都野正是潴野泽所在，即今天的野潴湾村。《史记夏本纪》郑玄注曰：“《地理志》：都野在武威，名曰休屠泽。”
02
西汉初，匈奴大有想法，不时侵扰汉境，这对于雄才大略的汉武帝而言是不能容忍的。元狩二年，骠骑将军霍去病西征匈奴，翻过祁连山，首当其冲的便是这座休屠王城了。
这一届的休屠王心存臣服匈奴的委屈久矣，却无奈做出了抗击汉庭的错误之举，最终带来了灭族之虞。当中原王朝的霍去病兵临城下，匈奴浑邪王和休屠王合力抗击，却连连败绩，直到休屠王准备投降汉庭求得族众的安身。熟料这一消息被匈奴浑邪王得知，休屠王被浑邪王设计杀害，霍去病一举攻克了休屠王城，全城皆降，唯有金日磾之父不降，被杀。十四岁的休屠王子金日磾和母亲以及全部家人被“质子入朝”，并缴获了象征着族众偶像的“祭天金人”——休屠休矣！兴盛百年的休屠一族落下了帷幕。休屠一族擅养马，被掠回朝廷的这支月氏人因为祭天金人，被赐姓为金，赐王子名日磾，封为马监，类似“弼马温”。其间，大智而忠诚的金日磾辅佐少主，封侯不拜，却做了一件震惊皇上的事情。
清徐方出征图轴
马监金日磾长大后，又生二子，其长子弄儿宫中不知身是客，竟然和朝廷的奴婢整日纠缠不休，屡屡犯戒，金日磾一怒之下杀子戒众。这一老子杀儿子的事件一时震惊朝野，皇帝大为感佩，临终拜其辅佐少主，拜为光禄大夫，死后被谥封为敬候。
金日磾之母去世后,汉武帝命人为其绘制画像于甘泉宫,并署名“休屠王阏氏”。金日磾及其家族在西汉王朝日渐隆盛，直至王莽篡权后，金日磾第六代后裔金钦下狱，为了表达金氏对西汉王朝的忠诚，他自杀于狱中，金氏一支又险遭灭门。
此后，金氏家族开始在各个王朝的更迭中不断淡出朝廷，但他们却一直没有忘记乡关何处。明朝万历十五年（年），金氏后裔金有顺、金有仁从山西汾河流域回迁至甘肃境内，一部分留在兰州榆中金崖乡，一部分则寻根问祖，找到了武威市民勤县蔡旗堡休屠王城故址，定居下来。他们重建家园，命名为金家庄，修建了金氏祠堂，将这些一一记录在谱。
03
金氏一族的回家之路竟然是如此漫长，从公元前年至年，整整年。也就是在同时代，我家族也从安徽迁徙山西，又迁至民勤蔡旗野潴湾村。我的祖上住在潴野泽畔（野潴湾），外祖家在相去不到十里的金家庄（休屠王城附近），两地相距如此之近，联姻是十分便当的事。在至今年的两姓来往中，结亲联姻应该不止一次，其中，我的曾祖父和另一位兄弟就是同时迎娶了金氏的姐妹俩。
一次和几个历史学家聊天的时候，他们推论，我可能有这一支的血统。我说，具体说是月氏休屠氏血统，但不知道是多少分之一了。在前年间，金氏无论身处朝野，为了生存，都与同族联姻的概率越来越少，其中金日磾的另一个儿子结亲霍光之女便是明证（据《汉书霍光金日磾传》）；在后年间，他们虽然重回故土，但是，这里的休屠血统恐怕也是少之又少了，更谈不上接续；两相相加，如果按照二十年一代人计，金氏已经经历千代，至我身上，大概也就有两千分之一的休屠氏血统吧。
人，走的走了，散的散了，这座城呢？
休屠王子金日磾被西汉军队押上东去长安的漫漫长路之后，若干次回首西望。后来，家园还是在西汉的怀柔之下，得以保留，尤其是休屠二字。西汉正式在河西建立了“河西四郡”武威、张掖、酒泉、敦煌。而休屠王城所在地即变成了武威郡的休屠县。王莽篡朝后，也许对金氏后裔金钦自杀于牢狱极为不满，将他的故乡改为晏然县，大概有将“休屠”二字从史书上抹去的意味。
东汉初，为了恢复大汉威严，又将晏然县改回休屠县。三国时曹魏政权又将休屠县撤销。西晋时，中原战乱不休，大批难民逃至武威，人口大增，张轨为了安置难民，设置武兴郡，下辖休屠县、晏然县、马城县。后凉吕光时期，据说此地出了一头麒麟，为了图个吉祥，又将休屠县改为嘉麟县。北魏时，又改回休屠县。隋炀帝在张掖山丹开过国际贸易大会之后不久，这里变成了突厥人的草场，唐宋元时期，再也没有休屠了，至明统一全国，尽管这个地名消失已久，人却回来了。
休屠像金氏家族一样，跌宕坎坷，终究回到了故乡。
一个家族，一种血缘，左右冲突，纵横勾连，形成了一个看似遥远实则切近的历史。这虽然是家族历史，其实就是家国历史，从这个意义上说，哪个家族都勾连着这片土地的时空根脉，这才绵延不绝，共同汇成了我们的文化之根。
原标题：《千百年来我们的民族都在回乡之旅中，彼此缠绕根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