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故乡在哪儿
——纪念王新民先生
□沈炜道
写下这个题目,我猛然想起孟浩然的诗句:“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相望试登高,心随雁飞灭。”
我想起,一个叫人无法释怀的人,一个拼尽生命写作的人。他就是王新民先生。
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是哪儿人,我只知道,他点燃自己的生命之躯,呕心沥血写出一部震古烁今的《庄子传》。
知道王新民和他的《庄子传》,大约是十多年前,也就是《庄子传》出版多年之后。当我得知他是民勤县东湖镇人时,不禁十分愕然,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我十分惭愧!一次领导下乡,美其名曰“调研”,就会在媒体上炒得沸沸扬扬。一个大名鼎鼎的文化学者,用青春生命写出一部国内独一无二的《庄子传》,却堙没不闻,寂寂无名!我曾在县城新华书店买过一本精装版《庄子传》,只是当时并不知道作者是民勤人,也不知道作者28岁写出《庄子传》,之后他年轻的生命就悄然落幕。后来,“天之然”签名送书《庄子传》给朋友们,才知道了一些关于王新民先生零碎的片断式的信息。
《庄子传》是关于庄子生平的故事传记,生动形象地再现了庄子从就学、游学、婚姻、交友到不知所踪的一生,完整地体现了《庄子》一书的哲学韵味。《庄子传》语言形象生动,哲思表达深入浅出,集学术、文学于一身。《庄子传》年出版,年《庄子传》先后译成韩文、日文出版。年从本书节选的《庄子见鲁公》入选全日制普通高级中学高二新《语文读本》,年农家书屋重点出版物推荐。时至今日,《庄子传》已经成为一本被时间证明了的经典,是目前最适合现代人阅读的庄子故事图书。
王新民先生像腾格里沙漠升起的一轮朝阳,又像是苍茫银汉划过的一颗流星,光耀天宇。他在28岁弥留之际写出了《庄子传》,见解独到,文字优美,以小说形式将庄子的人品、学问和身世表达得酣畅淋漓。当《庄子传》被专家学者竞相收藏时,他的名字才渐渐为人所
王新民(—.10.6)生于甘肃省民勤县东湖镇一个贫困家庭,年以武威市文科状元的成绩考入兰州大学中文系。年毕业后直接考入北京大学攻读中文系硕士研究生,师从张少康先生,年回到兰州大学任教。专业文学学者、讲师,在北京大学中文系攻读硕士生学位时,曾专门研究过庄子,对庄子的身世、庄子的哲学思想、庄子文章的美学价值等有精深的研究。年至年,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王新民完成了《庄子传》,第一次以传记小说的形式,再现了庄周以及他所处的战国时代的历史风云,将历史性、学术性、文学性有机地融为一体,年8月出版,深受到广大读者、专家学者热烈欢迎,好评如潮。这样一位才华卓著的青年讲师,在他写作《庄子传》时已经发病,确症为肺癌骨转移,经多方治疗无效,不幸于年10月6日《庄子传》刚刚出版,即离开人世,年仅28岁。
年,网络空间有关王新民先生的文章不断发酵,多为同学、好友及乡亲怀念之作。尽管篇什短小,缺少细节性描写,但情感真挚,景仰之意溢于言表。先是张睿的《怀念老王》,再是就职兰州的东湖镇红英村李玉红的《斯人已逝长文存》,不几天又读到收成镇老乡张致卿写的《怀念王新民君》。我怀着崇敬的心情,阅读这些如泣如诉的文章,也禁不住写下一贴小诗《庄子传》——二十八岁的生命传奇:
王新民/你让我看见/腾格里/划过的一道闪光……
你的身躯/燃成旷野的煹火/你/二十八岁的生命/点亮大漠星空……
一个/不朽的灵魂/盗火给人间/你是/普罗米修斯/一部书/一部《庄子传》/是你/生命的传奇……
我仰望/璀璨的夜空/寻找一颗星/哪一个是你/二十八岁/肯定是最亮的一颗/还有/李贺、李太白/你们一定靠的很近/很近……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任凭光阴荏苒,我无法忘记,一个如花温玉的生命;我无法忘记,一颗从我头顶殒落的璀灿的星光。一部《庄子传》,是我随身携带的精神瑰宝。我揣想,怎样一片土地才能孕育一个伟大的精灵,怎样一个伟大的精灵,才能抒写一部旷世奇人的旷世传奇。新民啊,你是我同一时代的湖区老乡,我小你一岁,你读民勤二中时,我在县城一中念书。我不知道,在我的老家湖区,在柳林湖,有你这样一位才华卓越的学长,让我们在生命的天空擦肩而过,失之交臂。
有人说,天下只有两个人懂庄子,一个是曾任安徽大学校长、清华大学国文系主任的刘文典,一个就是庄周本人,除此之外,便没有第三个人了。可是,我觉得王新民先生就是庄周再生。天道轮回,王新民就是多年前的庄周,庄周是多年后的王新民。新民先生写完《庄子传》,一转身就走了!他是上帝的造化,是专为写作《庄子传》而生的。这一定是庄周完成了他生命的轮回,象太阳一样沉入“蒙泽”澄澈的水光。新民先生是一只鸟,衔着一片树叶;新民先生是一片树叶,衔着一滴露珠儿,然后化一朵袅袅白云,飘在天空。新民就是庄周。“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新民先生御风而行,飘飘然象蹁跹的蝴蝶飞走,给人间留下如梦如幻的遐想!
年,就是新民先生翩然飞走28年之后,我去追寻他曾经栖息过的地方。我想,那一定是落英缤纷的世外桃园,那一定是花草烂漫的童真世界。一只从庄周梦中飞出的蝴蝶,像梦一样蹁跹。5月16日,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我携了妻一起行走,我觉得我再也不能错过机会了。不久前,我去寻找沙漠中的瞿家井。在湖区,瞿家井仿佛就是传说中的都江堰,令人心驰神往。之后才知道,我所去的东湖镇附余村正是新民先生的家乡。
那一天,我说我要去看看王新民先生栖息过的地方,并向妻子讲述了我所知道的王新民。沙漠中一百公里的远天远地,妻子欣然同意跟我一起行走。在我频繁的野外行动中,妻子陪同是绝无仅有的,这显然是出于对自己家乡一个文化名人的无限崇敬和由衷钦佩。从县城出发走了近百公里的路,在东湖镇大庙木楼旁吃罢姚三家的酿皮,权算是中午饭,又向店主打问好去附余村的路途。走东湖镇政府大街,向东至中支渠大桥;从东湖镇农贸市场北侧向东横穿西岁村,直抵东支渠三沟口桥,转而向北沿支渠行走。渠畔绿树浓荫,铺满柏油路面。一路过上润村新农村示范点并村委会,至下润村地界,遂转而向东,进入东润村地界。路北紧靠农渠,繁茂的沙枣树虬龙似的枝条和银灰色的叶片,在夏日的阳光中尽情舒展;路南是东润滩,红柳、碱柴和香蒿之类的植被浩浩荡荡,不时还会碰上大片退耕还林的梭梭。绿树葱茏,扑面而来,前面是一处颇具诗情画意和田野风光的村庄,柏油马路穿庄而过,路边标牌写着“卫生示范点”字样。下车问庄里人,说是附余村移民集聚区。继续向东就到了附余村小学,现为村委会占据。学校坐北向南,小巧玲珑,一面国旗在微风中猎猎飘扬。马路边、校园内多为榆树和沙枣树,鸟鸣喈喈,虫吟唧唧。这是王新民先生念过书的小学。我跟妻特意在校门口拍了照。再向东走一截土路顶抵田间农渠,踅而向南,约2公里许,就到了附余村一社。王新民先生就出生在这个村庄,从东湖镇到附余村大约15公里。在交通工具缺乏,道路崎曲不平,甚至无路程可走的岁月里,从东湖镇到附余村,这无疑是一段遥远的路程。附余村位于东湖镇东南面,南北东三面环沙,就像伸进腾格里沙漠的一枚绿叶。
原始古朴的村庄立刻吸引住我的目光,土头土脑几十户人家的居民点,被一条弯弯曲曲自南向北的农渠一分为二。渠岸上是白杨树,有几棵特别高大,青翠碧绿,大概有百年以上光景;枝繁叶密的沙枣树,你挤我搡,弯弯溜溜的枝杆遮蔽了农庄的屋顶。还有几株徐娘半老的榆树探头探脑,斜欹旁出,点缀其间。我的老“红旗”悄然停在一户农家街门前浓密的树阴里。大约是中午1点钟,静谧的村庄阒无人迹。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我和妻站在水泥做成的小桥上,把这个古色古香的村庄和那些令人惊讶的大树,一一收进我相机的锦囊。依稀望去,村庄东头高低不平,我知道那是紧傍着村庄的腾格里沙漠。开车过去,在几家废弃的庄院前停下,有的院落已经改做了羊舍,也有几处是红柳和白刺围成的羊圈。红柳、芨芨、白刺分明成了这里的主人。那边的几坨庄稼地,被长满红柳和白刺的沙丘围在中间,像是天然的庄稼的园圃。置身于这茕孑独立的村庄,恍兮惚兮,惚兮恍兮,仿佛走进神往已久的桃园世界。我走近一处土坎、柴墙、木头栅栏、竹蔑笆子、红柳墩和沙枣树联手围起的羊圈,我去看,一株早已枯死脱光了皮的沙枣树。它的叶片,它的枝杆,在年深日久的岁月里化成一缕炊烟,随风飘散。它的痛苦的形状,彻底把我征服。矮矮的“树”,只有一人多高,伸开的两支残臂,像大鸟的翅膀,仿佛随时准备飞走。树站立在杂乱无章的白刺丛中,我忽然觉得十分孤独。可是它的头却夭折了,只剩下一截缩头缩脑的“脖子”蹲踞在肩膀上。我轻轻的手,轻轻抚过它残缺不全的身躯,抚了又抚,然后搭在它的断臂上。我以不同姿态叫妻给我拍照,也同样给妻留下几张合影。面对这无可奈何,无所逃离于天地之间,曾经苍翠繁茂的沙枣树,我心中飘过一缕莫可名状的悲哀。再往东是附余村林场,隐隐约约横在沙漠边缘,连绵起伏的沙坳和湖盆里是迎风摇曳的芦苇。
我在村庄里找到一位叫黄大荣的老乡,他告诉了我一些关于新民先生的旧事。他说新民大他好几岁,高个子,帅气,美男子,是一个才貌双全的高材生。他还记得小时跟王新民抗过蹲蹲呢,其他就全不记得了。新民先生的墓地,在瞿家井输水渠坝墙南面。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碱滩,东面是小碱湖、大碱湖,西面是红莎湖。王新民就葬在这个大大的湖盆里,这个满盛着他童年的记忆的地方。我赶忙跪倒在新民先生的墓碑前,我的妻,还有黄大荣也跟着我磕了几个头,之后,又虔诚地鞠了躬。我想,新民先生一定是很累很累,他像一轮太阳炽烈地燃烧,之后便静静地沉落在这个曾经装满石羊河水的“蒙泽”的波光里。还有民勤二中马维学校长撰写的碑文陪伴:“这里长眠着一个青年才俊,他就出生在东面的那个村子,他就是北大的研究生,兰州大学的讲师。当《庄子传》成为传世经典,他的名字便成了永恒。”新民先生终于回家了,他头枕枪杆岭山,脚踩青土湖缠缠绵绵的芦苇,静静地睡在腾格里沙漠。瞿家井的清泉哗啦啦流过他的村庄,从他的墓地旁汩汩流过。
新民先生回家了。年,王新民8岁,他的家搬到新居民点。新庄子书房两间、小屋两间,旮旯(火房)一间。我多么想看看新民先生的故居,可是新民家早已人去屋空。小小门牌清清楚楚标识:“东湖镇附余村一社10号”。小小的双扇榆木街门,一波三折的门楣,仿佛载不动岁月沧桑的重轭。乃瞻衡宇,三径就荒,屋墙犹存,菊松何在!大多房墙倒毙,屋顶坍塌,唯余下那些给过主人身体温暖的炕灰,以及灶膛里霍霍跳跃的缕缕火苗和房顶飘飘袅袅的炊烟。小小粮仓还在,小小锅台还在。盛过长长碱面的小竹筛、大大的红柳筐子、芨芨扫把、锈迹斑斑的铁锹和木轱辘大车的车辐,渐渐尘封在岁月深处。新民家的后院荡然无存,展眼望去,南面不远处是一座古老的堡寨,已经没有谁能够讲得清它悠远历史,只记得堡寨的主人姓任。任家寨子很大,寨墙很高很厚,像粗犷的膀大腰圆的西北大汉。可是,它的确老态龙钟,形似黄耇鲐背,顶秃齿落的垂垂老人。寨墙上有很多豁口和伤痕,据说那些风蚀雨打,烈日曝晒的寨墙,被庄户人的老牛大车拉去肥田了。寨堡南面隐约可见一条官道,有人说,早年有一条小河流过,水干了就成了盐巴沟,再后来就成了一条深深的路槽。关于寨子,我寻不出更深的意义,我无法寻觅它跟新民先生有着怎样的萦带牵连。一座古老的寨堡,就这样穿过几百年风雨烟尘,疲惫地矗立在荡荡悠悠的时光里。看着眼前的小屋,看着那些一直连到寨堡边缘苍老的紫色红柳和黑沉沉的白刺,我无以言表。我说,“合个影吧!”我跟妻,还有黄大荣分别合了影。我不知道,该如何跟二十八年前这里居住过的一个二十八岁的伟大的灵魂告别。临走时,村上的书记赶来了,他说,前几天,“天之然”和西北师大的一位教授来过,打算修葺这些破败的房屋,把它做成“王新民故居”保存下来,我的心由此得到了稍许安慰。庭草无人随意绿,槐蘖嫩芽抽紫穗。新民家的院子里长满苦参,那些从老槐根部蘖出的紫穗槐的嫩芽,居然长出一排排绒绒的缨穗……
我想看看新民先生曾经住过的老庄子,我想从中寻出一些特别的根脉,试图窥见先生卓尔不群的因由。新民先生的老庄子在新庄东面大约米处的一个高台上。最引人瞩目的是那棵高大的九丫杈榆树,孤傲的站立在台庄的街门前面。榆树已经彻底干枯,白生生脱光了皮,颇似新民先生《庄子传》中古战场孑遗的枯骨的模样。王新民小的时候,在这棵上爬上爬下,掏鸟蛋,捉迷藏,扑蝴蝶。大榆树是他亲密无间、不弃不离的玩伴,大榆树是记载他童年故事的书页。我不知道这样一棵大树为什么就死了,我不知道是树死了才被剥光了皮,还被剥了光皮才死去。黄大荣说,大榆树枝繁叶茂,绿荫婆娑,是沙漠里各种鸟栖息的乐园。夏日,过往的人在树底下乘凉;夜里,庄上人坐在树底下谝闲谎,孩子们听着故事,指认天上的星宿,看着流星划过天际,迷迷糊糊在大人怀抱中进入甜美的梦乡。后来,王新民病逝,树也跟着死了。王新民先生的同队的乡亲,农民诗人秋月枫写道:无意间从院外经过/童年种下的/老榆树还在/枯了/他的《庄子传》我读过/可/他人呢!树北面的高台上是王新民家的老庄子,只有残存的墙垣依稀可辨,规模似乎不是很大,是那种老式的四合院样式。院墙四周是半死的大墩红柳,也有零星白刺和稀稀拉拉的紫果。大榆树在庄门南面,错对着庄门,是迄今为止,能够找寻到的新民先生精神栖息最高大最伟岸的遗物。我再三再四对同来的黄大荣和村书记说,榆树是王新民精神的象征,是腾格里沙漠的精灵,是一个地方文化高地的标杆,要他们千万把榆树保护好,如果谁砍去树上的一枝一杆,谁就是这个地方的罪人。再往东面是沙漠中蜿蜒的一条大河,当地人叫北沟。解放前石羊河水丰裕,浇灌后的余水或者发洪水,全部从沙河流到北面的白碱湖,也就是传说中的潴野泽的孑遗。这个秦汉以前的潴野泽,也许就是庄子和新民先生共同的“蒙泽”。
我准备开着我的老式“红旗”离开的时候,居然就碰上王新民的姑妈王菊英,她把我拉进她家,泪眼婆娑的说“王才是个好娃娃,学习好,孝敬父母,只可惜他有才无命!”这样的话她唏唏嘘嘘地重复了几遍。当得知王新民的母亲住在她女儿王桂香家后,我随即一路追问到东风村一社。我试图从他母亲口中,得知一些关于王新民先生生前的传奇。王新民父亲王文元,完小毕业后在本地三沟乡当干部,两年后被精简下放,一边劳动一边教村民识字。不久就又当上了公办教师,在中渠八卦庙小学教书,每月工资15元,其中10元上交生产队记工分分粮。上世纪五十年代生活紧张时自动退职,种地种菜维持气息奄奄的家庭生活,同时教妇女读书识字,后又当民办教师30多年。年王新民生病,他自动辞职照顾儿子,年(84岁)去世。年农历11月15日,王新民出生在民勤县东湖镇附余村一个普通农民家庭,乳名叫王才,盖取意“王佐之才”,亦未可知。王新民母亲张环珠(年84岁)说,王新民小时很听话,从来不骂人也不说一句脏话。见到陌生人就赶忙问她该如何称呼,大是大,小是小,特别有礼貌。队里老人们都说“张环珠,你就养了个好材料!”王新民小时家境十分贫寒。他母亲总是背着他打柴拉草,挑渠挖井。一次母亲背着他挖涝池,他渴了要水喝,母亲还想再坚一会,结果他看见涝池里透出的水,就往上一撑,一头栽进了涝池。王新民七八岁时,家中吃水的任务就全落在他跟他姐姐的身上。他母亲说,有一次抬水他跟姐姐俩抬水,还打掉了一个深腰子山丹水罐呢!王新民一边上学一边帮助父亲干活,他经常到沙漠里打柴、拾粪、割草。一次他砍了一大捆碱柴背回家中,兴奋地说碱湖里碱柴长的忒茂盛。他父亲知道后特别生气,狠狠教训了他一顿,还和他连夜把碱柴背到大队里,向大队领导认错赔罪。
王新民上兰大那一年,生产队里栽了秋千,王新民回家时就在秋千的木柱上写了一副饶有风味的对联。物是人非,世事变迁,有多少人已经离开这个魂牵梦绕的地方,剩下的多老幼孱弱,没有谁记得那副对联的内容,就让它留作为人们永久怀想的迷团吧!止此,我不由想起苏轼《蝶恋花.春景》里的诗句:“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王新民在附余村上小学,在下润片上初中、在民勤二中上高中。从小学到高中,他一直是学校的尖子学生。他酷爱读书,尤其喜欢中国古典文学,在那个文化荒漠的年代,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偏僻乡村,他到处找书看书,他读遍了沙漠小镇他能够找到的所有书籍。据王新中(王新民亲堂哥)说,王新民上学时各样功课都特别棒,小学里不十分明显突出,到初中时脱颖而出,卓而不群,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他写的作文,篇篇是范文,每一篇老师都在各班巡回评讲,之后大家争相传阅抄录。年高考,王新民夺得武威地区文科状元,录取到兰州大学中文系,学习汉语言文学
王新民对先秦诸子情有独钟,尤其喜欢庄子汪洋恣肆的散文和他一枝独秀的寓言故事。他的课余时间基本上是在兰大图书馆里度过的,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爬罗剔抉,刮垢磨光,沉浸浓郁,含英咀华。他经常与自己的老乡、研究工艺美术的卢向铂教授探讨中西美学、美术史。但王新民不是蛀书的呆子,中学时代他就是一名体育爱好者,田径、球类是他的特长,每次运动会他都能为他所在的班级增光添彩。大学里他凭出色的排球技术,成为兰州大学教工排球队的主力扣手。
年7月,王新民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文学批评史专业,攻读硕士学位。他是高考制度恢复后第一位考入北京大学的民勤籍研究生,师从古典文学泰斗张少康教授。在张少康教授指导下,他对先秦诸子百家进行了系统研究。对于庄子更是补苴罅漏,张皇幽眇,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贪多务得,细大不捐。张教授说“王新民是他教过的不可多得的人才,看问题的角度常有独到之处。他学习非常用功,虽然生活比较贫困,但他的吃苦精神是其他学生远不及的。他在文学理论方面的见解,当时在北京大学也是出类拔萃的。”王新民专攻《庄子》,是张少康导师所带学生中最优秀的一个。毕业后学校留他在北大任教,鉴于家庭贫穷,父母年迈,他毅然决然回到兰州大学,担任中文系讲师,同时兼任中央戏剧学院讲师。
上世纪末,学术界出现了一种为名人立传的热潮。一部好的人物传记,往往会给出版社带来巨大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应,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派人到北京大学,想请人写一部《庄子传》。古今名人传记差不多都有人写过,唯庄子资料少之又少,东鳞西爪,无人沾手。王新民是个特别有灵性的人,对于先秦古人,尤其是庄子,有着独到深邃的认识。张少康教授毫不犹豫的推荐王新民,并且郑重其事地说,王新民一定能够写好庄子。为此,张教授特意给王亲民写了一份情辞诚挚的信,让他的高足卢永陪伴花山文艺出版社总编辑张志春先生一同奔赴兰州。那时,王新民已经感觉到自己身体不适,腰酸背痛,精力不济。然而,面对老师的嘱托,好友的劝告,张先生殷殷的期待,王新民欣然接受了这个任务。
不久王新民被确诊为肺癌。鉴于他卓越的学术上成就和崇高的人格魅力,学校为他报销了医疗费用,还专门派人陪护他到北京检查治疗。这时候他开始了《庄子传》的创作,可病魔紧紧地咬着他不放,病情进一步恶化,肺癌转为骨癌。学校安排他住进研究生公寓,为他提供优越的创作环境,并将他父母接到兰州照顾王新民。随着病情不断加重,王新民带着创作手稿和部分资料由学校专车送回民勤。在东湖镇附余村家中,他忍着剧烈的病痛开始《庄子传》的写作冲刺。病情时好时坏,病情好些时他在家里写,病情坏的时候,他在县城住院写。他忍受着极度病痛和巨大悲情,一如流泪的蜡蛀一节一节燃烧自己。“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庄子是他精神的强大支柱,《庄子传》是他微弱生命的无限延续。为方便写作,兰州大学派2名中文系研究生给他作助手,帮他查找资料,誊写稿件。病情继续恶化,他不住地咳嗽,痰液中带有大量血丝,之后吐血不止。骨癌很疼,王新民经常疼得满头大汗,阵痛过后,他又奋笔疾书。助手劝他放弃《庄子传》的写作,可他知道他做的是一项比生命更可宝贵工作。生命了进入了倒计时,夸父追日,他追赶着太阳,追赶着月亮和星光,追赶着他为时不多的生命赛跑。他必须完成这前无古人的伟大著作,他似乎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他来到人世间的使命就是为世人留下一部《庄子传》。他一连15天不下炕,为《庄子传》画上最后一个句号,来不及回头修改,就匆匆寄给花山文艺出版社。
“天之然”(王雄德)回忆:“年,我在东湖镇附余村负责瞿家井调水工程,指挥部在王新民家东面。空闲时常到王家串门。那时王新民在家养病,瘦得皮包骨头,戴深度近视眼镜,爬在小炕桌上,手中的笔在稿纸上快速移动。我走近了,他也没有答话,过了一会儿才停下手中的笔。这时,我才看清他的面部,白晰的皮肤,瘦削的脸,蓬乱的头发,即使这样,仍然给人一种眉清目秀的感觉。交谈中我才知道,他正在做一项伟大的工程。王新民已经知道他病入膏肓,他在跟时间赛跑,争取在有限的生命里完成《庄子传》的写作。”
出版社总编张志春知道王新民的病情,知道《庄子传》对王新民意味着什么,全力以赴开始《庄子传》的排版、校对、印刷。王新民的病越来越重,他最后一次医院,他每天催促他父亲去邮局,看有没有他的信件。他没有等来他念兹在兹的那一份信件!年10月6日,王新民走完了他28岁的生命历程。他去世的第二天,也就是10月7日兰州大学把《庄子传》寄到民勤。斯人已去,王新民没有看到他拼尽一腔热血的《庄子传》。王新民是中国文学史上荦荦不可多得的天纵之才,他的名字没有太多的人知道,他的生命,像一颗流星匆匆划过遥远的天际。可是,《庄子传》却以它石破天惊的艺术魅力,在中国文学界掀起一道洪波巨澜,就像庄子梦中饧目软香的蝴蝶,蹁蹁跹跹飞进了高中语文读本
为详尽了解王新民生平及家庭背景,天之然多次探望王新民父母王文元和张怀珠老人。王新民父亲大哭一场后,从房梁上取下珍藏多年的王新民的遗物:获奖证书、毕业证书、学位证书、笔记本、读书札记、照片等。王文元悲戚地说,每逢儿子的忌日,总想拿出这些宝贝看看,可他始终不忍打开那只封尘已久的小木头箱子。年,天之然建成民勤县乡村记忆博物馆,特开辟一室将王新民先生遗物、著作《庄子传》各种版本及其生平一一展示出来。不使先生沦落风尘,堙没于纷繁杂芜历史烟云。功莫大焉,善莫大焉!在此,我又一次想起那次追寻新民先生母亲张怀珠老人的往事。老人八十多岁,头发苍白,拄一根红柳木制作的拐杖。她一边流泪,一边叹息,说他儿子有才无命,说他儿子才二十八岁,说他儿子病痛时的情状,说她儿子写《庄子传》的情景。她耿耿于怀,多次提到她儿子的遗物,她多么想把她儿子的遗物随身带到她将要远去的那个地方。我不住地安慰她:“你儿子的获奖证书,毕业证、照片、《庄子传》……全都收藏到了民勤县乡村记忆博物馆,这是最可靠的地方,最能发挥作用的地方,也是对您儿子最好的纪念。”老人听懂了我的话,就不再说什么了。
仰望浩瀚的沙漠夜空,我又一次想起王新民的新堂哥王新中说过的话“一般人给庄子作不了传,其中有多人给庄子作传要么半途而废,要生命有危。王新民把《庄子传》作成了,但生命也终结了!”有人说写庄子的人都会死,这当然是一种当头棒喝的恐吓,在儒家思想占统治地位的社会里,必然不能见容于道家学说大发厥词,滋生蔓延。这也许就是写庄子的人,必须要死的根由所在!
新民先生,你的家乡在哪儿?到如今,我才知道,你的家乡在浩瀚的沙漠,在渺邈无垠的宇宙。你来有踪,去也无痕,“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恍兮惚兮,惚兮恍兮……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捧读《庄子传》时,我就象一条鱼,仿佛渐渐沉浸在大海的波涛;捧读《庄子传》时,我就象一只鸟,仿佛渐渐的消溶在白云深处;夕阳西下,太阳渐渐没入大山那边。我觉得,我是天上一颗星,在星光璀璨的银河闪耀!
来源:民勤文联